--中國青年報「冰點新聞」 4月22日
“我們決心做當今語文教學的‘叛徒’”
期末考試結束了,別的班的同學都在家焦急地等分數,或為寒假補課找老師,上海復旦附中高二年級3班的學生,卻在班主任黃玉峰老師的帶領下,踏上了“學古人風度,察今人民情”的’99寒假浙東文化學旅……
這并不是一次單純的游玩。出發前,黃玉峰老師從《史記》、《文苑精華》、《中國六朝山水詩選》等古籍和現代作家作品中,挑選了兩萬多字的詩文,印發給同學,要求大家仔細研讀。
為期8天的旅程中,從紹興沈園的“東風惡,歡情薄”,寧波天一閣的風雨,到張岱、郁達夫筆下西湖的不同風致,從三味書屋、蘭亭到王國維故居,同學們循著名士大家的文字和足跡,在以山水自然為師的天地大課堂中,心馳神醉。
黃玉峰說,這也是他上的“語文課”。
兩年前,剛剛收到復旦附中的錄取通知書不久,3班的同學又收到了一封短信:
“祝賀你進入附中修煉。愿我們為改變語文教學落后,人文素質低下的現狀而共同努力。”署名是“你的朋友黃玉峰”。
信是用毛筆寫的,漂亮的行書寫在古色古香的宣紙信箋上。
同學們收到信后非常激動,都說沒收到過老師寫給自己的信,沒想到還有用毛筆寫信的人。
讓他們更沒想到的,上了快10年的語文課,變得和以前不一樣了:
兩年來,除了統一的期中考試和期末考試,語文課沒有考試,也從來不做各種模擬試卷;
教材里的某些課文,老師不講,只要大家看懂即可。卻在課本之外,補充了古今中外的數百篇文章;
幾十位滬上知名的學者專家到班上開設講座,講述他們讀書、治學的心得以及研究領域中的最新發現;
每周有固定的時間練習書法,學國畫和篆刻;
每星期有一節語文課到圖書館看書……
在他們那本印制精美的班刊《讀書做人》創刊詞中,我看到了這樣的句子:“我們決心做當今語文教學的‘叛徒’”。
其實,這真正的“叛徒”是他們的語文老師黃玉峰。
“以素質教育對應試”
黃玉峰,復旦附中高級教師。一位教了30年語文課的老師。他說自己越來越不知道中學語文課該怎么教了。
“上課聽分析對答案,下課做習題,已經成了語文教學的基本模式。而這些分析和練習,無非就是把簡單的問題復雜化,把好端端的文章碎尸萬段。‘讀書人’不讀書,全成了‘習題人’。”
黃老師參加上海高考閱卷已有10年,前幾年還擔任閱卷中心的主任。他說,這么多年,每次閱卷都會因為試題、標準答案和評分標準的問題,和閱卷的人吵,和出卷的人吵。
按規定,閱卷中心的人要在批改前先把卷子做一遍。這里面有大學教授,有比較好的中學教師。經常發生這樣的情況,5個人中,3個人和2個人答案不一樣,或1個和4個不一致。還有幾次5個人的答案都是一致的,結果一看標準答案,他們全錯。“連老師都摸不準的題目,讓學生怎么答?”
“當前語文教學面臨困境,這是一個不爭的事實。但是,在高考現狀不能很快改變的情況下,如何扎扎實實在實踐中尋找出路呢?”黃老師說,“我有一個想法,不以應試教育對應試,而以素質教育對應試。只要學生的素質真正提高了,他們對付考試的能力也不會差。”
于是,在學校領導的支持下,1997年的高一年級3班成了復旦附中首屆文科加強試點班,學生由隨機分班組成。黃玉峰說:“我們不是文科班,也不是重點班,只是在語文教學上,我用了點特殊的教法而已。”
“我主要讓學生有一種體驗”
高一年級開學第一課,黃老師提了3個問題:
“過去9年語文學習存在著什么問題?”
“學習語文是為什么?”
“怎樣學好語文?”
同學們的回答五花八門,很多人都說“對語文沒興趣”、“怕語文,尤其怕作文”。
黃玉峰說:“這都是蹩腳的語文教學留下的弊端。”
為了適應考試,小學語文從二三年級開始,就讓學生花大量時間去背孤立的詞語解釋,挖空心思地造句,機械地抄寫。到了五六年級,又要做所謂的“閱讀分析”,學生既沒有積累足夠的語言信息,形成語感,又缺乏必要的知識儲備,只能死背教參和習題集中的標準答案。
到了初中,仍然是整天被泡在莫名其妙的“分析”中,閱讀量少而又少。“如果高中3年那么好的年齡,再全部投入到做一些無聊的習題里,聽憑一些蹩腳的老師把已經嚼得毫無滋味的東西喂給他們,真是迫害他們!”
“有些文章,不是內容不好,但是不適合放在語文教材中。”他說。對那樣的文章,讓學生自己看,意思明白就行了,沒必要多講。“省下的時間,讓學生多看點好東西。古今中外,好文章太多了,教材中都沒有。”
黃老師給大家介紹了中外許多作家、學者關于學習語文的觀點,印發了叔本華、朱熹、胡適、朱自清等人論學習的文章。師生達成共識:學語文的主要途徑是靠自己讀書,靠自己作文,靠自己領悟,靠自己修煉。
黃玉峰說:“沒有一個老師能夠天天讓學生有收獲。我自己講課,1課、10課可能很生動,但我講一學期,未必就課課生動。讓學生自己看書,和古人對話、和外國人對話,自己升華。不懂的來問我,我知道的告訴你,我也不懂的,和你一起探討,或者給你介紹更有研究的老師,這種學風才是最重要的。”
在教材之外,黃玉峰兩年來補充給學生印發的文章超過100萬字。從《論語》、《大學》、《莊子》、《詩經》、《楚辭》中的經典篇目、西漢鴻文、唐宋散文、明清小品,到國外蒙田、茨威格等人的文章。開的書目就更廣泛了,從《紅樓夢》到《射雕英雄傳》,從《簡愛》到《共產黨宣言》無所不讀。
黃老師還為班上每個同學都辦了復旦大學圖書館的閱覽證,并和學校周圍的書店聯系,給學生買書優惠。“我的學生已經不再只會買教學參考書了。”
在3班教室,我看到同學的課桌上除了教材、習題集,還有《萬歷十五年》、《朱元璋傳》、《國學概論》。
“學生們愛讀書、會讀書、將來養成終生與書為伴的習慣,我覺得,我的教學就成功了一半。”他說,“老師教的東西,最多就是一杯水、一桶水,為什么不讓他們自己到大江大海里去游泳呢?”
勞于讀書,逸于作文。讀書積累到一定的量,自然會產生表達的沖動。黃玉峰說,讀與寫,讀是根本,寫是讀以后自然達到的階段。為寫而寫,就像讓沒有吃足桑葉的蠶寶寶吐絲,實在是強人所難。
看看那本由同學自己寫作、編輯的班刊《讀書做人》,除了有感而發的散文、隨筆、讀后感之外,還有不少研究性的論文:《試探李商隱詩風形成的原因及其影響》、《周作人人文主義思想討論》、《狂與逸--李白人格淺談》、《從〈復活〉看批判現實主義意義》、《試述希伯來民族不滅的信仰原因》,實在不能讓人相信,這都是出自十幾歲的中學生之手。
黃老師說:“也許在真正的研究者看來,他們的東西還很幼稚,沒關系。我主要讓學生有一種體驗,一種創新的體驗、一種研究學問的體驗和成就感,這就夠了。”
在這次寒假的浙東學旅中,有一站是上虞的春暉中學。20年代,在中國有“北有南開,南有春暉”之言,當時許多的知名學者文人都曾來在此代課任教。
“蔡元培、郁達夫,葉圣陶、夏丐尊到那兒講課。”黃老師激動地和我說,“這些學者肯去那么一個偏僻地方,可見當時人對教育的重視。弘一法師、豐子愷在那里教音樂美術。看看現在,美術音樂課都是什么人在教?”
黃玉峰在留字時寫道:舌耕杏壇半生心,我在春暉愧為師。“和這些人比,我們有什么資格做老師?”
“其實,著名學者、大學教授到中學任教辦講座,在原來是有傳統的。這樣做最大的好處是能開闊學生的眼界,讓他們接觸真正有價值的東西。”
從1993年開始,黃玉峰就外請作家、學者、科學家來給學生開講座。這兩年,更是有計劃地邀請了幾十位學者專家來3班。講座的內容除讀書治學,還有不少專業性很強的題目,如:科舉制度與中國社會、少數民族語言與漢語的關系、文化地理學簡介、紅樓夢人物論,等等。
黃老師特意和專家說,要講你自己的研究,最有心得的,不要泛泛而談。“法乎其上,得乎其中,同學們就算不能完全領會也沒關系,時間長了,他們的眼界和判斷力就會不同。”
“語文要培養一個人的情操和獨立的人格”
我問3班的同學:“黃老師的語文課,和你們以前上的語文課,最大的不同在哪兒?”
“自由、大膽!”他們脫口而出。
老師講得大膽,不受教材、教參的拘束;學生想得大膽,什么觀點都可以討論,老師絕對不會說你錯了,應該是什么。
比如怎么講魯迅。
魯迅是中華民族偉大的思想家、文學家,他的文章在教材中也選得很多。但是,很多中學生都不喜歡魯迅。
“因為教材中的魯迅并不是完整的魯迅。而且,學生心中的魯迅,大都是經過教參解釋過的魯迅。”
黃玉峰說,教材中選魯迅文章,大都是鋒芒畢露的政論文,像《文學與出汗》《喪家的資本家的乏走狗》等,好像沒有寬容精神,不可親近。
“再加上教參中的誤讀。”黃老師轉述著名的魯迅研究學者錢理群的一段話:“中學語文教參對魯迅作品,很多分析十分煩瑣,觀點也大多是五六十年代的“魯迅觀”,包含著許多對魯迅的神化、曲解和簡單、機械、庸俗化的理解。實際上,近十多年來,研究魯迅的學術界,已經對這些做過科學的清理,并且取得了一些新的成果。而中學語文教學卻仍然停留在五六十年代的觀點……”
為了讓學生接近一個完整的魯迅,并理解他對中華民族的大愛與大恨,黃老師向同學介紹了不少教材之外的魯迅文章。
《文化偏至論》是魯迅5篇文言文之一,當時寫作此文時作者不過20多歲。但他對世界各國宗教、文學、政治、經濟的熟悉與把握,文中那些現在看來還閃著很多火花的觀點,讓同學們看了非常吃驚,他們感到真正接近了一個偉人。
講《祝福》,黃老師也不是按照教參所說的“四條繩索”去分析歸類,而是在同學看過文章后問了一個問題:“看到什么地方最打動你?”然后根據學生所說,一共列出了祥林嫂的14悲,再看看這些現象在現在社會中是不是還有?
黃老師說,“我希望學生能帶著感情學習。語文不僅是教識字,還要培養一個人的情操和獨立的人格。而我們這些年來,在這方面完全失落了。”
還有的課,基本是由學生主講,大家一起討論。黃老師說:“我是輔導員,不是說書人,應該把課堂上的學習時間還給學生。”
那么這種“自由大膽”的語文課給予學生的是什么呢?
“我開始喜愛讀書了,那些裝訂成冊的紙張有無窮的魅力。”
“我堅持每星期背詩。”
“語文應該是大語文。我變得更關心社會、關心人了。”
“以前我以為語文就是字詞、語法,而現在我領悟到了語文的真諦,那就是讀書和做人。一個人懂得越多,就越會感到無知。”
“我漸漸淺淺地摸索到人類的精神家園。”
“我漸漸學會用自己的眼睛看世界,用自己的頭腦想問題。”
“也許這個班并不能把我們的文學、書畫、篆刻水平提高到專業程度,但它培養了我們一樣最寶貴的東西--興趣。”
對黃玉峰老師來說,最讓他高興的,是“同學們普遍反映自己長大了,感情更豐富了,有了更強烈的愛憎、更強烈的責任感。獨立的思考、自由的精神強烈了。”
這正是黃老師心中語文教育的目標,學會讀書,學會作文,做真的人。
“我自己也沒有想到,在教學改革上的嘗試,稍微邁出了一小步,會有這樣大的收獲。一年半的時間,學生的飛躍讓我驚訝,而且逼得我自己要不斷學習。”
“他們現在很厲害的,常常向我發難,把我問倒。”黃老師樂滋滋地說。
“有沒有被學生問得很尷尬的時候?”我問。
“我不大會尷尬,我不懂就說不懂。”黃老師一笑,“我覺得在學生面前要老實。”他覺得,現在的學生在很多方面都要超過老師,像對電腦的熟悉,接觸的信息量之大,學新東西之快。
“現在很多老師還能吃飯,就是因為這種教學方式壓制著學生,讓他們不能自由充分地發展。”
黃玉峰曾經送給3班同學每人一本《愛的教育》。他覺得目前的教育,從小學開始就一直是一種淘汰的教育,不斷淘汰,淘汰大多數,大多數人都是灰溜溜的“被淘汰者”。而不能讓學生接納自己,欣賞自己。
在黃老師心里,有這樣一種境界:暮春三月,像孔子與他的學生那樣,“浴乎沂,風乎舞雩,詠而歸”,每個人都可以提出問題,大家一起討論。有時候是老師高明點,有時候可能是學生高明。
“你擔心不擔心,這些學生適應了你的這套思路,將來卻不能適應高考的要求?”
黃玉峰推推眼鏡,信心十足地一笑,“對分數我一點兒也不擔心。”
“教了30多年的書,對付高考我不是不會。”黃玉峰曾應邀在《文匯報》開專欄,專寫高考之前的復習。他說,到高三之后,教學方法上肯定也會有所改變。而且學生們很聰明,他們也知道什么不適合表現在高考考卷上。“這都是技術性的操作,很方便。重要的是,我們不僅能應付考試,還能超越考試。”
實際上,3班這兩年來的考試成績,也一直在年級前列。語文、外語成績始終名列前茅;校生物競賽,3班同學入選最多;10名被特批提前參加復旦大學文科基地班考試的同學,有3人達到錄取分數線;學校藝術節,他們拿了三分之二的獎狀;計劃中的第六期《讀書做人》,將是數理化與外語專刊……
“這種教學方法的影響,不僅表現在眼前,或是明年的高考,還可能發生在10年、20年后。隨著這些學生的成長,他們如何對待世界,如何處理自己的人生問題,都會變得不一樣……”復旦大學人文學院副院長陳思和教授說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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