長沙市雅禮中學 徐昌才
“無賴”向來是個貶義詞，專指為人放刁撒潑，蠻不講理，也稱那些游手好閑、品行不端的人，顯然，它是一個罵人的詞語。你很難想象這樣一個寫人罵人的詞語會和美好的春天景色發生聯系，然而，唐代詩歌中就有詩人用“無賴”來描繪春天，而且用得恰到好處，“無賴”到了千古傳誦、膾炙人口的程度。下面擇例分析。
杜甫《絕句漫興九首》（其一）因情造景，觸景傷情，妙用“無賴”，傳達詩人的家國愁思。全詩這樣寫的：“眼見客愁愁不醒，無賴春色到江亭。即遣花開深造次，便教鶯語太丁寧。”江亭一帶，春暖花開，鶯歌燕舞，惠風和暢，草木蔥蘢。如此美景，本該是令人舒心愜意的，“桃花一簇開無主，可愛深紅愛淺紅？”（杜甫詩句），可是，在被家國愁思困擾的詩人的心目中，眼前這番突然來到江亭的春色卻是多么擾人心緒、大煞風景啊！你看，它就在詩人的眼前急匆匆地催遣花開，又令鶯啼頻頻，似乎故意來作弄愁思苦恨中的他鄉游子，把沉思不醒的游子擾亂吵醒。此時此地，如此的心緒，這般的春光，司春女神真是太不通人情，太莽撞輕率了。全詩用“無賴”來描繪春色，巧妙地傳達出詩人獨特而微妙的內心感受，是典型的的用“樂景寫哀情”則哀感倍生的寫法。詩人望江亭春色則頓覺其無賴，見花開春風則深感其造次，聞鶯啼嫩柳則嫌其亂耳，這就加倍寫出了詩人的煩惱憂愁。明媚春光因詩人的客居惆悵而變得“無賴”無聊，“無賴”春色又愈益反襯出詩人的憂愁苦恨。“無賴”和“春色”就這樣奇妙地結合在一起，情意豐厚，耐人尋味。
杜甫的另一首詩《送路六侍御入朝》借聚散離合之情，寫遲暮飄零的身世之感。“無賴”春色巧妙地傳達了詩人的離亂飄浮之慨。全詩這樣寫：“童稚情親四十年，中間消息兩茫然。更為后會知何地？忽漫相逢是別筵！不忿桃花紅似錦，生憎柳絮白于棉。劍南春色還無賴，觸忤愁人到酒邊。”前四句寫送別之情，由過去到現在，再由現在想到將來，時間跨度很大。過去，兒時舊友，一別就是四十年，其間兵戈滿地，消息阻隔，兩人流離轉徙，天各一方，身世茫茫；現在，他鄉遇故知，雙袖淚盈巾，久別重逢，自是高興，可是乍逢又別，更是悲傷，故交敘舊之日，即離筵餞別之時，悲喜交加，百感叢生；將來，人生苦短，光陰易逝，亂世飄蕩，后會難期。一種飄浮不定、聚散無常的人生感慨充盈全詩。這種聚散離合的描寫給人以沉郁蒼涼之感。后四句寫景，縱然眼前“桃花似錦”，“絮白于棉”，春光無限，可詩人仍然惱怒春色“無賴”，只是因為它“觸忤”了“愁人”；而它之所以“觸忤愁人”，則是由于后會無期，離懷難遣，對景傷情的緣故。如此良辰美景，如此美酒盈杯，詩人偏偏“不忿”（不滿，嫌惡之意）、“生憎”（偏憎、最憎），偏偏認為“劍南春色還無賴”，全是離亂傷懷之故。這樣看來，此詩又是采用了樂景寫哀的筆法，春光越是美麗妖嬈，就越能反襯出詩人的憂離傷亂情懷。
“無賴”繪春最為有名的當推徐凝的《憶揚州》，這是一首懷人之作，詩人不寫“綠場城郭”的宜人風物，而是以離恨千端的綿綿情懷，追憶當初的依依別情，表達自己今日的殷殷懷念。詩歌是這樣寫的：“蕭娘臉薄難勝淚，桃葉眉長易覺愁。天下三分明月夜，二分無賴是揚州。”前四句追憶詩人離開揚州、分別佳人時佳人的愁眉苦臉、淚流滿面，反襯自己的相思愁苦。蕭娘、桃葉專門代指思念中的佳人，她濃眉大眼，脈脈含情，因不堪忍受離別的痛苦而泣淚哀愁，美輪美奐的面龐遮掩不住相思離別的惆悵。桃葉，還暗示了離別的時間當是春光明媚、桃花盛開的春天，這種優美的風物很容易牽扯出離人的相思之情。三、四兩句寫景，詩人移情入月，借月抒懷。于此難分難舍之際，詩人唯覺一片惆悵，“執手相看淚眼，竟無語凝噎”，千言萬語無從說起，依依難舍，愁腸百結，于是詩人抬頭望天，一聲長嘆，只見皓月當空，銀輝四射，本當欣慰愉快，可是這輪明月偏偏映照離別之人，見證離別慘痛，更增添了詩人心頭的憂愁苦恨。按說，這種離別苦恨的心緒，本與明月無關，怎奈它映照離人淚眼，似是有情，又映照悲苦詩人而無動于衷，似又可憎，如此不解人意、撩亂添愁的明月縱然空明朗照，如夢似幻，絕對不會贏得離人的感激、贊美，相反它只能讓人感到討厭可恨，難怪詩人說它“無賴”。這“無賴”美麗的明月又反襯出離人的憂愁慘痛，我們只能說，都是明月惹的禍啊！
綜上所述，春色無情，明月無意，可是在飽受戰亂之苦、離別之恨和思家之切的詩人心中，無邊春色、皎皎明月無一不被涂上詩人感情的色彩，它們愈是美麗燦爛，就愈是給人添愁惹恨，說它“無賴”，全是詩人心煩意亂的緣故，也正因為“無賴”，春色、春月才熠熠生輝而光照千古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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